返老還童

最近幾年﹐歲末冬寒之際﹐從台灣來美國照顧我們小孫女的親家母﹐得回去休息一下﹐一避這裡太冷的風雪﹐過下自由自在的日子﹐陪伴還在上班的親家﹐並且有個熱鬧而像樣的農曆新年。這一來﹐半職保姆差事﹐便得由我承擔了﹗

事又湊巧﹐我工作的公司﹐2001被別家吞併﹐我只好情不自禁的急流勇退了。離職八個月前﹐小孫女才出生。我與太太兩人﹐雖然都還在上班﹐卻開一趟七八小時的車子﹐老遠的不知跑了幾次﹐專程去北卡羅來那州﹐看她抱她。但是每次都覺得時間太短太匆促了。是年十二月初﹐有一天女兒打電話來﹐說她婆婆有事得早點回台灣﹐她自己又馬上要去波士頓幾天﹐面晤來年實習醫生的工作。她看我退休以後﹐在家無所事事﹐媽媽又還在上班﹐便毅然給我一件不知可否勝任的差事﹐要我權充保姆。

我雖然沒受過保姆的專職訓練﹐但從旁觀察太太把兩個女兒﹐從小扶養得那麼好﹐耳濡目染﹐只欠實際著手經驗而已。再想想自己奮鬥一輩子﹐吃過不少苦﹐本行工作經驗也很多。如今解甲歸田﹐豈是泛泛之輩﹖這年頭﹐在美國尤其在亞洲﹐自我介紹時﹐沒有響噹噹的頭銜﹐沒人理你。於是傲然自封“資深保姆(Senior Babysitter)”﹐帶了隨身細軟﹐暫辭太太﹐一人開七八小時的車子﹐去照顧我的小孫女﹗

一進們﹐女兒便把一張用電腦打好的育嬰說明書與時間表﹐交給我。我個是受過嚴謹的科學教育與訓練的人﹐也作了不少切實的科技工作﹐要我照著說明書作什麼事﹐一點問題也沒有。女兒也受過作化學實驗的訓練﹐寫下的說明書﹐一點不含糊﹕早上八點﹐把嬰兒抱下床﹐先換尿布﹐再換衣服。洗完臉後﹐放在高椅上﹐喂她吃東西 (在這以前﹐便得先把嬰兒食物照說明書調配﹐並且加溫準備好)。吃完早餐便陪她玩。十點鐘﹐抱她上床睡覺。十二點﹐抱下床換尿步﹐喂午餐(又得事先看說明書準備不同食品﹐並且加溫)﹐陪她玩到下午兩點。然後讓他睡午覺到四點。看情形換尿步﹐再給她吃小點。接著陪她玩到六點再喂晚餐。如果她爸爸晚上不值班﹐可以回家的話 (他也打算懸壺濟世﹐不過還在醫學院受煎熬)﹐便可以幫我一點忙﹐給小孩洗澡。晚上八點﹐小孩一定要抱上床睡覺﹐如此如此等等。

小孫女對我並不陌生﹐看我正式接下保姆差事之時﹐起先有點將信將疑﹐兩眼瞪著我﹐不肯讓我喂食。不過馬上改變主意﹐任我擺佈。於是兩人不久便建立良好的關係。她特別喜歡我帶她出門﹐到附近公園逛逛。我也一路指點她一下各種鳥叫聲。有一次我不經意的把盪鞦韆的輪胎踢一下﹐她覺得有趣﹐忽然放聲大笑不止。我越踢﹐她越笑﹐笑得我也忍俊不住﹐跟著大笑。兩人在空曠無人的地方﹐旁若無人﹐哈哈大笑﹗笑得她打嗝﹐笑得我腰痠。

幾天以後﹐女兒回家﹐看看小孫女並沒有營養不良的跡象﹐而且還是笑迷迷的。我的試用工作﹐總算受到肯定。從此每年兩三個月的半職保姆職位﹐總算保住﹗不過說得公道一點﹐我的親家母﹐一年悉心照顧我們的小孫女九個多月之久。她自己是位小學老師﹐自律甚嚴﹐生活很有規距。退休之後﹐不辭幸勞的來美國﹐照顧孫女﹐幫了我女婿女兒一家許多的忙﹐讓他們可以全心全力的讀完醫學院。小孫女的飲食作息﹐非常的有規律。我的半職差事﹐能夠勝任愉快﹐都該是她的功勞。

話雖如此﹐我接下保姆差事之初﹐對於換尿布﹐有點皺眉頭。現在記不得自己女兒小時候﹐是否為她們換過尿布。那時白天勤奮工作﹐回家便高高興興的抱女兒﹐不過她們好像都剛換過尿布﹐或者剛洗過澡似的﹐乾乾淨淨﹐香噴噴的﹐百抱不厭。一有異味﹐立即像燙手洋芋一般﹐把女兒丟給太太。現在面對小孫女﹐獨當一面﹐沒人可靠。只好咬者牙齒﹐屏住氣息﹐換起尿布來。如逢黃金萬兩﹐更是手足無措﹐不知如何是好﹖過些時﹐她長大一點﹐不再乖乖的躺著讓你換尿布﹐翻來覆去﹐更使我為難﹗古時兒孫繞膝﹐作長者的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﹐威嚴十足。而我現在卻跪在地毯上﹐向孫女兒求饒﹐要她好好躺著﹐讓我換尿布﹐成何體統﹖花木蘭代父從軍﹐千古留芳。我代女兒換尿布﹐諒不致於遺臭萬年﹗

女兒好不容易醫學院課程修完﹐我與太太陪同女婿﹐抱著小孫女參加畢業典禮。才一歲多的小孫女﹐老遠看見媽媽穿著禮服入場﹐大叫媽咪﹐比誰都得意。隨後女兒抱著孫女兒上台領畢業證書﹐我與太太兩人﹐回想她近十年來﹐晝夜不息﹐幸苦奮鬥的日子﹐ 實在忍不住無比欣慰的眼淚﹗

小孩子的確長得快﹐每個月每年都在變。起先她眼觀四方﹐耳聽八方﹐只是瞪著我笑或者哭。不久便牙牙學語﹐叫我Pa﹗不時說“我要﹗”“我要吃﹗”。接著口齒稍微伶俐﹐便稱呼我“Grandpa﹗”﹐一直問“為什麼﹖”“然後呢﹖”清醒飯飽之後﹐便要我讀故事給他聽﹐或者帶她出去玩。晚上睡覺前﹐必得唱兒歌給她聽。(這些好習性﹐又得歸功我的親家母了。) 爸爸媽媽在家還好﹐不然我自己唱走了調的兒歌﹐她還會皺眉頭。冬天在波士頓特別冷。一天早上開車出門﹐經過她媽媽上班的醫院﹐看見屋頂上煙霧茫茫﹐問我那是什麼﹖我說那是水蒸汽。又有一天傍晚回家﹐進們前﹐才過三歲的她﹐忽然駐足﹐指者天上﹐問我“為什麼月亮只有一半﹖”糟糕﹗我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Grandpa﹐不是馬上要露馬腳了嗎﹖

每個人﹐從生下來便有好奇心﹐如果再培養敏銳的觀察力﹐一定會終生受用無窮。我喜歡欣賞大自然﹐也愛到處跑。借著照顧小孫女的時候﹐我也常帶她出門﹐讓她兩眼東張西望﹐耳聽鳥鳴﹐手觸松針﹐鼻嗅花香。每年全家去野外渡假時﹐我便與女婿兩人輪流背她﹐負重行軍﹐徒步健行。 她更樂得一路哼歌助興。

有人問我﹐“你當了Grandpa﹐一定覺得老了吧﹖”我便毫不猶疑的回答說﹐“剛好相反﹐我年輕了二十歲﹗”

(2005年2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