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January 23, 2011

洋朋友 Ted

(刊載於漢新月刊Sino-Monthly, 159期, 2004年 11月)

當我被公司調去新加坡工作時﹐一逢感恩節﹐我與太太兩人﹐便買了一隻火雞﹐邀請了幾位新加坡當地和從美國去的同事﹐到時應應景﹐吃個烤火雞。在美國住久了﹐感恩節比什麼節日都重要。小孩子即使遠在西岸讀書﹐每年感恩節一定要回家團聚幾天﹐吃火雞才可以。我們夫婦兩人在南洋那幾年﹐小孩子沒法專程飛去過節。我們又很注重這個假節﹐不得已只好找幾位朋友﹐吃個烤火雞。有一年感恩節前一天﹐住在底特律(Detroit) 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太太Peggy﹐打個越洋電話給我們﹐說Ted已經住進醫院好幾天﹐這回恐怕不行了﹗

我立即取消了火雞宴﹐買了張機票﹐從新加坡坐二十多小時的飛機﹐趕去底特律﹐看望我那位不可多得的老朋友。我認識Ted﹐已經有二十多年了。記得剛去底特律一家公司就職的第一天﹐有一位愛說話﹐年記不算太輕﹐看來很樂天的老外﹐手裡拿著一本筆記和一隻莫明其妙的工具﹐跑到我的實驗室來﹐自我介紹﹐歡迎我加入公司。我那時還是個自覺身處異國異鄉﹐涉世未深的老中。勉強與他握手寒暄一下。反正也不知到以後跟他在工作上﹐到底會有什麼關係﹖美國同事那麼多﹐絕大部份﹐只是工作上來往而已。偶而有一兩位﹐比較接近的﹐也不過勉強邀請來家裡吃頓中國飯﹐聽聽他們禮貌的說一句﹐“你太太的炸春卷真好吃﹗”以後還是泛泛之交﹐難得成為道地的知己。

在公司上班久了﹐隨著工作的關係﹐跟Ted 的接觸也頻繁了。他是個機械工程師﹐實驗室裡許多有關機器方面的設置修護﹐都需要他的幫忙。我這個啃書一輩子的書蟲﹐只懂得方程式與數字﹐其它四體不勤五穀不分。有關機器方面的常識﹐更免談了。還好有Ted 的幫忙﹐我可以順利的作研究﹐每月照領薪水。不過我也漸漸發現Ted 有許多不是每個人都具有的特點。他很樂天﹐愛說話﹐天南地北﹐各種各樣的故事﹐不論是他親身經歷﹐道聽途說﹐或書本雜誌看來的﹐都會不厭其詳的細說給人聽。他個性爽朗﹐跟任何人﹐不論小工秘書﹐甚至經理們﹐都可以聊天開玩笑。他又愛幫人家的忙﹐公事私事﹐大事小事﹐一定有求必應。自己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機械工程師﹐手腦極為靈巧。上班時﹐公事作完﹐他便替人修理東西。任何人﹐不論秘書經理﹐家裡有東西壞了﹐只要拿得動﹐便帶到公司裡﹐請他修理﹐他從不拒絕的。我每次經過他的工作室﹐看他在幫人修理東西﹐便也進去觀察。他常常笑著說﹐這些是 “government jobs"﹐如同政府裡許多浪費時間﹐浪費納稅人的錢的“公事”一樣。我很好奇﹐倒想看看他﹐如何修理東西。他曾經對我說過﹐“人製造的器具﹐壞了都可以修理的。”

我的個性與Ted ﹐相差很遠。我沉默寡言﹐不善談笑。在當時還沒法用英語﹐與人侃侃而談。要把雞毛蒜皮小事﹐用英語講給老外聽﹐又使他們聽了哈哈大笑﹐更是不可能的事。白天在公司裡﹐埋頭作研究﹐少與同事暢談工作以外的話題。作餘便與妻子女兒廝受在一起﹐更別提與老外交際了﹗說也奇怪﹐Ted 居然對我很好。公司裡我要他幫忙的事﹐他當然作得好好的。跟他混久了﹐我也漸漸愛跟他胡亂聊天了。除了機械以外﹐他的興趣很廣泛﹐東西懂太多了。最使我感興趣的﹐還是他在談起大自然的一事一物﹐樹木花草﹐蟲魚鳥獸﹐無不讓我聽得津津有味。據說他業餘還帶領小孩子們﹐從事各種戶外的童子軍活動。我對賞鳥﹐本來已經有點喜好﹐跟Ted 久了﹐使我對大自然﹐對賞鳥﹐更有領會﹐更有興趣。上班不久﹐我糊裡糊圖的買了生平第一間(舊)房子﹐百廢待舉﹐百事待興。Ted 非常好意的到我家裡﹐幫我修理這修理那。還告訴我需要買什麼工具﹐如何修理房子。他看我只埋頭作研究﹐沒有其他嗜好﹐便拖我參加公司作餘的一些活動。他教我打高爾夫球﹐幫我買一套便宜而用過的好球桿。每週一次﹐下班以後﹐與公司同事們一起去球場﹐揮桿作樂。各位也許認為現在打高爾夫球﹐相當普遍﹐沒什麼了不起。不過二三十年前﹐來美的留學生﹐個個賣命的讀書工作。週末想找個華人朋友﹐打打高爾夫球﹐並不可能。

我的高爾夫球技﹐始終好不了﹐興趣也始終比不上賞鳥。不過當時在球場上﹐洋相百出﹐失球無數。打完球以後﹐大夥兒在第十九洞(club house) 喝啤酒﹐我便成為眾矢之的﹐恨無遁身之處﹗說也奇怪﹐我在公司的人緣﹐突然好起來。作起事來﹐也跟著得心應手。除了高爾夫球以外﹐Ted 又拉我參加打保齡球﹐並且把太太也拉進去。我保齡球雖然也打得不太好﹐不過借這種機會﹐我也逐漸跟洋同事洋太太們混熟﹐可以互開玩笑了﹗

Ted 對於木雕以及雕鳥﹐又有特別的喜好與技巧。他除了瞭解各種各樣的木料以外﹐又會自己設計甚至製造有關木雕的工具。他家裡的地下室﹐是個設備齊全的工具室﹐連車床都有。有一天﹐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學習雕鳥﹐他可以教我。我當然欣然答應。以後每星期﹐ 有一個晚上﹐便與太太以及才五歲多的大女兒﹐在他家地下室﹐一人一塊木頭﹐一把雕刻工具﹐學起雕刻來。不過大家刻劃時間少﹐聊天談笑時間多。

Ted 只知道我作實驗所需要的設備﹐他未必瞭解我在作什麼東西。不過他經常對我誇獎﹐使我聽了不好意思。他也不斷的稱讚我太太與我女兒﹐好像我們什麼都好似的。有一次﹐我開玩笑的對他說﹐“如果你是這個公司的大老闆﹐我一定很有前途﹗” 其實他出身平凡﹐父親從波蘭移民來美國﹐作過鏟煤的辛苦工。他自己半工半讀﹐白天上班﹐晚上照顧家小外﹐還要上夜校。花了十年的時間﹐才讀玩大學﹐拿個學位。 雖然他不是大老闆﹐我對他﹐比誰都佩服﹗他真是個難得的好同事﹐尤其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洋朋友﹗多年以後﹐每當我在羨慕有人在公司裡﹐平步青雲﹐而我似乎沒有mentor 的時候﹐太太便立即提醒我﹐“Ted 便是你的貴人﹐你還要想什麼﹖”




五年半以後﹐我離開與Ted 同事的那家公司﹐搬到新澤西州來。Ted 知悉後﹐失望之情﹐難以言表。不過我們一直還是很要好的朋友﹐還是經常連絡﹐也常找機會見面。我被調去新加坡時﹐Ted 已經退休好幾年。那時他有病在身﹐還特地與Peggy兩人﹐很勉特的老遠飛去看我們﹐大家難得相聚一下。

他病重在醫院﹐我從新加坡坐了二十多小時的飛機﹐趕去底特律看他。他見到我﹐非常的高興﹐急忙跟看護他的護士說我老遠的從新加坡來看他。有一位護士問說﹐“新加坡在那裡﹖在香港嗎﹖”

Peggy 好意留我在他們家住﹐感恩節的晚餐﹐靜靜的吃﹐有沒有火雞都無所謂。過兩天﹐我得回新加坡上班﹐去機場前先去醫院看看Ted。不過他已人事不醒﹐安祥的躺在床上。二十多小時以後﹐我回抵新加坡﹐一進家門﹐ 電話鈴剛響。是Peggy 打來的﹐說Ted 已進離開我們了﹗我這個本不愛講話的人﹐又沉默了﹗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